我是一名医生，我于2010年的时候，在北京一家医院肾内科进修学习，这里的仪器很发达，是一个纯西医科室，这样的环境影响的我当时几乎都快弃中从西了，都忘了我还是个中医大夫。一个很清闲的周日上午，我值周末班，收了一个肾病综合征的18岁少年。查体的时候把我吓了一大跳。水肿的病人见了不少，但是肿成这种面包状的还真不多见。整个人就像一个发起来的而且从各个毛孔里滴水的面团一样。人极度憔悴虚弱，父母看着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，中度贫血，低蛋白血症，肾功能受损，大腿皮肤有大面积的感染。细问病史，以前肿过，在河南一家医院做过肾穿，微小病变型。之后激素、环孢素都用过，反复复发。复发了就去小医院做激素冲击。后来看电视里讲座，于是自行中断了所有激素和免疫抑制药物，改喝绿豆汤和冬瓜汁，其结果就是我刚才见到的那个样子。

于是，安排肾穿，头孢三代抗感染，铁剂和叶酸纠正贫血，并且给输了红细胞。肾穿结果出来，还是微小病变。鉴于他是反复复发的病人，给于激素和进口环孢素联合治疗。住院两个月，最后水肿消退、肾功能正常、贫血纠正、感染控制，病情稳定出院。

当时的情况很复杂，要说起来，也是一个接一个的故事，我在下面总结了一下，写下来记录一下我对这个少年的治疗过程：

起初，病人在给予大量激素和免疫抑制药物后，出现低热，一到下午就是37.7，到晚饭时最高，到38.5，连续几天。汇报上级医师后，觉得无论是各种检查还是药物使用，都不支持细菌感染。考虑是药物抑制免疫后导致的病毒感染。为了弄清是哪种病毒，在医院抽了很多血化验，并且，抽了不少血，让病人父母送到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实验室，化验是哪种病毒。我记得很清楚，我交代病人家属怎么去的时候，那个父亲一脸的茫然。我问他，坐过5号线么。他回答，没有。问，知道5号线是什么么？答，不知道。最后，那位父亲还是费劲力气把结果都拿回来了，我记得提示一种少见的病毒曾经感染，至于现在情况，也不能准确的确定下来。而这种病毒的治疗药物，不仅价格极其昂贵，而且还有肝肾功能损伤。上级也是挠头怎么治，无奈之下，请中医科会诊。请的是本院很有名望的主任来会诊。但是，普通会诊，需要三到四天才能到。正好当时患者在喝一种两位味中药熬得汤来补气补血。于是，我自高奋勇跟上级医师说，在主任中医师来之前的三四天里，我给开个小方子，和他补气补血的药一起喝。上级同意，立即执行。

当时的现象出现后，我就一直觉得，病人即使是病毒感染了也没多大的事。这么大量的激素下去，没有病毒感染反倒是不正常了。但是，这么一到下午就烧，很像是中医的阴虚发热。当时手头上什么中医的参考书都没有，那时候网络也不方便。还是从医院内网上查到一本方剂手册，赶紧下载下来，查到一首滋阴益气的方子。不多几味药，开了三付。

医院熬药的速度真是很快，上午开的方子，下午药就煎好送到病人手里，喝完晚上体温就没有上38，最高烧到37.4。喝了第二天，最高体温到36.9，把我乐的手舞足蹈的。第三天还是如此，人也精神了，没那么燥了，舒服很多。你以为这就是结果么？显然不是。到第四天，中医主任来了，开了7付药，病人吃完了就开始烧。烧了几天病人自己不干了，找到上级，我就要吃何大夫给我开的汤药。可以想见当时上级医师还是很惊诧的，我还是很有点小得意的。不过，上级还是鼓励我，放手开吧，没事，你开就行了，不用再请什么主任了。于是，我再看再开，还是一付热退，第二付身凉，连吃了几付就再也没烧过。

这件事其中巧合的成分大，因为我天天查病人，观察的细致，对情况的了解的自然要比偶尔来一下看两眼就走的中医主任多。可绝不敢因此就说自己水平如何如何，那是不负责任的。

病人情况平稳后的某一日，临床病理讨论中，肾内科主任问起科里还有什么重病人没有。当时把几个重的都说完了。上级就把这个病人提出来了，想讨论分析一下。问题是之前没人和我打招呼好不好，我一点准备都没有好不好。惊得我都傻在那了。主任说：“那就请主管大夫汇报一下病历吧”。我磕磕巴巴的说，“好，那我就简单说一下。”满屋都是笑声，你个小大夫，主任问话你还敢简单说一下。当时一边打印病历首页一边脑子想词。很快思路就慢慢清晰了。

直到今天我还记得当时我的那些条理莫名其妙的清楚的话：病历汇报略，目前患者存在的问题如下：

1、肾小球病。患者18岁男性，既往多次肾综发作史，既往肾穿提示微小病变。我院肾穿也是微小病变。已给予激素及环孢素药物。目前患者尿蛋白已大量减少，血白蛋白已恢复正常。

2、肾小管病。患者入院时水肿严重，血肌酐升高。考虑血肌酐升高的原因有两个，一个是水肿造成血管内血容量不足，导致的肾小球关注不足。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，水肿造成的肾小管组织水肿，这种水肿血肌酐水平会轻度升高。在水肿解除后，多能恢复正常。患者在大量利尿后，血肌酐恢复正常。

3、贫血。患者入院时中度贫血，骨穿后请血液科会诊提示慢性营养不良性贫血，已给予纠正贫血治疗，目前血红蛋白水平已恢复正常。

4、慢性感染。患者入院时有小腿部蜂窝组织炎，持续给于头孢他定抗感染。目前感染已纠正。患者近期情况已较前稳定。

说完屋里静悄悄的，上级医师停了一会儿说，何大夫已经分析的很详细了，我没有可以补充的。主任顿了顿，说，挺好，下一个病人吧。而我，长长的出了一口气。

病人出院前的晚上，我吃完晚饭回病房加班干活。我找了张干净的A4纸。把所有病人要吃的药物，用法，减药规律都详细的写上去了。把重点的注意事项用红笔专门写清。把我那个中药方也都详细的写上去了。我拿着这张纸，把病人和他的父亲都叫到护士台前，把纸递给病人说，“这是我写的用药注意事项。我到这个科管的病人没有上百也得有大几十个了，我这还是头一次写这么详细的用药方法呢。小王，你记住，你的生命不是你自己的。你能康复到现在，无论是医院，大夫，护士，包括我都已经是尽心竭力了。尤其是你的父母，你看看他们为了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。你要听医生的话，好好的爱惜自己，多孝顺孝顺你的父母，好好的报答他们。”话音未落，他的父亲竟双手捂脸，止不住的大声哭起来。安慰走了这对父子，一直站在护士台里的夜班护士一下子叫住了我，我回头看时，她什么都没说，只是向我竖了一下大拇指。

这件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了，这是一段很精彩的经历，我一直没有将这件事记录下来。从这里面得到的感想很多。真正高层次的医生并没有什么中医西医这样的鸿沟。谁行谁上，病人好了就行，抓到耗子就是好猫。但是，重要的是中医西医都要把病情弄得清楚明白，要用之有效，要解决问题。